說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──導演莊景燊與〈神之鄉〉

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
說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──導演莊景燊與〈神之鄉〉

2021-09-10

文╱陳怡靜

攝影╱林政億

 

導演莊景燊說了一個故事。

 

他原本是個電子大廠的製程工程師,負責映像管螢幕的一段高壓製程,找出產品不良率的問題。那是個薪水不錯、說出來也體面的工作,但莊景燊日日盯著電腦螢幕的製程,腦子裡轉的是「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」。過年前,他默默辭職了,年夜飯時也不敢對家人說,直到負笈北上的前一天,他才對母親說起,迎來一場家庭風暴。

 

「我不能太早講,太早講一定很痛苦。我忍到最後一刻,在要去台北的前一天的白天,媽媽剛買菜回來,在廚房裡面整理食材。我說了,她就傻眼。」兒時,媽媽買菜回家之後,他常跟著窩進廚房,一邊看著媽媽整理食材,一邊跟媽媽聊天,那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。

 

原本是莊景燊特別喜歡的母子間的時刻,但他放棄體面工程師工作的那天開始,廚房裡的回憶也改變了。他記得母親很錯愕,沒有說太多話,只問他什麼時候辭職?為什麼辭職?為什麼沒有先講?接著便是沉默。隔天一早,母親沒有下樓,莊景燊踩上機車、背起行囊,一路從新竹騎到台北,開始了自己想要的人生。

 

 

 

 

是「去」臺北還是「回」臺北?

 

眼前的莊景燊四十八歲,憶及二十三歲的自己,他時而嚴肅、時而發笑,但眼神始終像個孩子。訪談當天,他執導的漫畫改編電視劇〈神之鄉〉剛播映結束,短短十集引發廣泛討論,拿下收視率2.3的好成績。我們約在臺灣漫畫基地的基地書店見面,即使身在台北,莊景燊說起這段回憶時,言談間用的還是──「去」台北。

 

是「去」台北,還是「回」台北?這是許多遊子曾有過的歸鄉焦慮。莊景燊是新竹人,即使十八歲離家到中壢讀大學、二十三歲再離家到台北從事影視工作,每每從新竹北上時刻,他還是習慣說自己要「去台北」。「去」與「回」兩個單字的距離,標示的是言者對於「家」的座標,對莊景燊來說,家一直都是在新竹。

 

〈神之鄉〉便是關於一個「回家」的故事。

 

劇集環繞著主角夏天龍與夏志薰父子,細膩闡述兩代之間的誤解與和解,家人之間的互相期待與傷害,以及傳統文化面臨的新時代考驗。時空背景則是大溪人的第二個過年「六月廿四」,農曆六月二十四日是關聖帝君的聖誕,大溪總是熱鬧滾滾,神明遶境、社頭出陣……,每年到了這個時候,大溪人都要回家。

 

〈神之鄉〉故事從大學生夏志薰與學妹陳暖暖的課堂報告開始,因為教授要求,夏志薰回到睽違七年的家鄉大溪取材,拾起童年與父親打陀螺的回憶,也想起他與兒時玩伴一心曾經約定好,要一起在「六月廿四」出陣頭舉將軍。都說在哪裡落土出生,就有哪裡的基因,因著舉將軍與打陀螺,阿薰終於與父親和解,也重新「回家」。

 

相較於漫畫家左萱的漫畫原著故事,電視劇劇本更加龐大。導演莊景燊、編劇統籌王莉雯與編劇群駐點大溪取材,實際參與「六月廿四」遶境後,就原本的漫畫劇本加深加厚,故事從以阿薰為主的視角延伸到父執輩,由王識賢出演阿薰父親夏天龍、李李仁飾演夏天龍的師弟,再加上王彩樺、黃鐙輝、Janet 等演員加入,影視劇集的目標觀眾年齡層因此更加擴大。

 

如果不是當年那個離開家的決定,如今也沒有導演莊景燊與他的〈神之鄉〉。莊景燊在新竹出生長大,父親是中油員工,母親是家管,老家鄰近竹科,鄰居多是公務員、竹科工程師等中產階級。對莊景燊來說,按部就班地考上竹中、讀理工科系、成為工程師,幾乎是一條必定的路。但他卻偏偏轉了彎,從安穩的工程師生活轉向進入影視產業。

 

 

 

 

從竹科工程師變成導演,
這一切並不偶然

 

但這一切都不是偶然。問莊景燊怎麼長大的?他很快丟出兩個字:「電影。」他的父親非常喜歡看電影,從他很小的時候,爸爸就會帶著全家人去看電影。那是戲院還很興盛、裡頭還可以抽煙的時代,「戲院裡好臭,超臭的!人很多,真的很多。但我們還是很愛去,這就是我們家的娛樂方式。我大概還在讀幼稚園時,就看過很多好萊塢電影了。」

 

 

 

莊景燊的父親話不多,跟兒子聊天的話題總是電影,一家四口擠在機車上去看電影,回家後,兩人繼續從演員聊到導演,「印象很深刻喔,那時候很流行好萊塢的戰爭片,〈血染雪山堡〉、〈百戰榮歸〉之類的,都是那時候看的。」說著說著,莊景燊從背包裡翻出一本《世界電影雜誌》,那是父親的收藏,雜誌月份正是莊景燊出生的一九七三年九月。

 

「如果說,阿薰跟天龍之間的臍帶是陀螺,我跟原生家庭間的臍帶就是電影。」

 

後來錄影帶興起、戲院式微,父子兩人還是繼續租片看電影。都讀到新竹高中了,母親叨唸著他快去讀書,他還是習慣每天跟父親一起看片,看到滿足了才去唸書。莊景燊熱愛電影,曾經想選文組,但最後還是馴服於社會期待考上中原大學物理系,過著每週小考的生活。

 

在中壢讀書的日子,他又再踏進電影院了。「我常一個人去學校附近的中原戲院,那是我滿好的回憶。雖然都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去看電影,因為找不到有類似興趣的同學。」日子好苦悶,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,莊景燊參加了全國第一屆大專生文藝營,就在那裡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林育賢(編按:〈翻滾吧男孩〉紀錄片導演),也成為莊景燊人生的轉捩點。

 

 

 

 

大學畢業再插考戲劇系,
母親覺得是「走鐘」了

 

大學畢業後成為工程師,領著不錯的薪水,鄰居看到他都要稱讚,但莊景燊很悶。同一時間,林育賢轉學考進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,「我心裡就很難受了。難得有這樣志同道合的朋友,他考上影劇組了,我還在做不喜歡的工作,真的很憋,很想要改變。」撐撐撐了半年,忍不住了,他遞出辭呈,憋著過完整個年假,就在同事們回公司開工時,他離職了。

 

他也不是說說而已。在離家之前,莊景燊已託人租了房子,準備插班考文化大學戲劇系。打點好一切,就等著跟爸媽說再見。「我很清楚我在幹嘛。我想進這個行業,林育賢在文化讀書,又是這麼好的好朋友,還有更有可能性的連結嗎?這個誘惑太大了。」在母親無法諒解的情況下,他騎著機車噗嚕嚕從新竹到陽明山,住進豬圈樓上的破爛房子,包包丟著就去找工作,好半工半讀養活自己。

 

他與母親的冷戰持續了兩、三個月,母親無法理解他,他也無法理解母親的不理解。「後來我弟跟我說,我媽哭超久的,就不知道我這小孩在幹嘛,一生大概就撿角了這樣。」有段時間更難受,他畢竟是離家的人,可以遠離白噪音,但家人還身在在傳統的環境裡,母親不知道該如何應付親戚鄰居的疑問,每每鄰居問及「老大現在好嗎」?母親便無言以對。

 

「後來我慢慢也會回家,但媽媽那陣子可能真的很難受,不希望我出門。好比我要去幫忙買個東西或倒垃圾,她會阻止我,怕鄰居看到我會問我現在在幹嘛……」這或許是莊景燊從小到大最叛逆的時刻了,順順利利讀到大學畢業,卻急轉彎再考插班考去讀戲劇學電影。好一段時間,母親都覺得他是「走鐘」了,連愛看電影的父親也被波及,好似因為電影,讓好好的孩子失心瘋。

 

 

 

為什麼非影視工作不可?「在電影裡面,我感受到很多美妙的事情。我的成長歷程其實滿匱乏的,沒有過什麼大不了的事,但我非常喜歡從電影中看見不同的生活與歷練、不同的人生轉折,包括後來我拍紀錄片也是這樣,從受訪者口中講出來那些很精采的人生故事,非常動人。」莊景燊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繼續說: 「我就非常喜歡這樣一個工作吧。」

 

 

 

 

初入影劇工作整天被罵,
還是非常開心

 

在影劇工作裡,他什麼都做過。第一份影視工作是杜篤之工作室的實習生,一開始他是cable man,整天都在順線,「正反正反正反……每天有順不完的線,但都比盯著製程快樂。那時候也沒薪水,就整天順線也認識器材。」第一部跟拍的片是梁家輝與劉德華主演的〈黑金〉,劇組是香港團隊,動作迅速也確實,「整天被罵啊,一直被罵順線順太慢,但很開心,終於做到想做的事。」

 

彼時,好萊塢電影仍強佔市場,國片少之又少,很長一段時間,他和林育賢、連奕琦、王國光等死黨們總是窩在淡水租處清談,談電影談創作聊劇本也聊故事,但還是沒有工作上門,「大家真的是苦不堪言,真的是ㄍㄧㄥ到受不了,幾乎要放棄了。」要二十九歲了,感覺幹不了什麼大事,莊景燊寫好履歷表,想去亞藝影音應徵店員被拒,最後進入誠品書店當書庫專員。

 

有一天,導演王育麟衝進誠品書店的書庫辦公室,一把把莊景燊拎了出來,劈頭就是一頓臭罵,「你怎麼搞的啊?!到底還有沒有一點理想啊!你的熱情呢?理想呢?這個沒用的東西,搬書打算搬到什麼時候?」就這樣被罵了快一個小時,莊景燊也沒有回嘴,「我回不了嘴啊,我當時真的很窩囊。」王育麟要他辭職,引薦他到大愛電視台拍草根菩提。

 

這是人生第二個轉捩點。第一天上工當節目企劃,莊景燊跟著訪視組出搬到苗栗山區。他記得那是臨時追加的行程,車子彎進山區小道裡,停在破破爛爛的房子前,「進去一看,哇,一個人死在地上。」那個「第一次」讓他非常震撼,一名長輩躺在地上孤獨死去,家裡也沒有床,他突然意識到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之外,才是真實的世界,眼前才是許多人真實的人生。莊景燊自承是有點「狂」的人,但拍草根菩提的日子,讓他不太一樣了,「最大的改變就是我不再帶著成見去抱怨吧。」

 

也是那個時候,他串連起自己學會的工作,攝影、音效、配樂、剪接……。同時,他也跟林育賢一起拍〈翻滾吧!男孩〉,林育賢與哥哥林育信合作,記錄著體操小將們的人生,他則擔任製片工作,也身兼攝影。拿下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那一刻,莊景燊記得在台下的自己緊張極了,和林育賢、體操小將們一起上台領獎的片刻,彷彿證明了自己「原來也可以」。

 

 

 

 

快樂嗎?「非常快樂。」他記得當時的單純的快樂,「我們只是想拍下來,沒有想過要上院線,更沒想過金馬獎。啊我們就是沒事看,那時阿喵在上班,我也在大愛,沒有人逼我們幹這事,就是覺得有趣、有意義,靠的是一股單純的熱情。」有後悔的事嗎?「有啊!吼,金馬那天好矬喔。真的是失策,想說不可能會得獎,就亂穿一件爛西裝……」

 

 

 

 

被漫畫中的親情給打動,
拍完也與母親和解了

 

那樣純粹的開始,得到的卻是最多。叛逆的離職的北上的孩子原來是有出路的,甚至還得了獎,莊景燊感覺到母親似乎對他放心了,知道那個孩子只是想走自己的路,偶爾還會聽見母親對鄰居朋友說:「欸欸欸莊景燊那個紀錄片得獎了耶!」〈神之鄉〉開播時也是,親戚朋友都會等著收看,還透過母親來打聽結局會怎麼發展,讓母親也有些小小的神氣。

 

〈神之鄉〉是莊景燊和編劇太太王莉雯第一部改編自漫畫的電視劇。為什麼決定接拍〈神之鄉〉?「漫畫打動我的部份,就是親情。」他特別記得,漫畫原著開場的四頁,漫畫家左萱以大溪的場景、如詩的文字,帶出回家的景色,而客運輪胎壓過路面減速條所發出的「咚隆、咚隆……」聲響,對左萱和主角阿薰來說,那個就是回家的聲音。

 

在電視劇第一集裡,莊景燊也細膩呈現這段「咚隆、咚隆……」的聲響,輕輕淺淺地出現在背景中。對莊景燊來說,也有回家的聲音。「火車快到新竹時,車上的乘客會開始騷動、竊竊私語,或者有媽媽開始跟小孩講客家話,那感覺就是家快到了。雖然我是閩南人,不會講客家話,但新竹有很多客家人。對我來說,客家話是鄉音。」

 

莊景燊一直想拍一部給爸爸媽媽看的劇,〈神之鄉〉裡那些關於家人的誤解與和解,與他的人生經歷有著奇妙的共感。「拍片過程,我整天在想所謂的家庭、所謂的和解,家人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?」電視劇裡有這麼一段情景,是前妻葉雲聽完夏天晴講述回憶後,看見夏天龍蹲在門後哭,葉雲忍不住脫口而出說:「怎麼會這麼憨?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商量的?」

 

對莊景燊來說,這句話是〈神之鄉〉十集的文眼。那自己的媽媽看到了嗎?多年之後,母親是否感覺到這似乎也是兒子對她的告解與告白?莊景燊笑了,「好像是第八集播完後吧,我媽傳訊息給她(指太太莉雯)說謝謝這部片,好像看到我們過去的事。」他後來才知道,母親看完一直哭一直哭,直到躺著睡覺時還在流眼淚,那也是母親第一次在看劇之後表達自己的感受。想起母親,莊景燊的眼神非常溫柔。

 

莊景燊與太太王莉雯一導一編,催生出〈神之鄉〉劇集。

 

 

〈神之鄉〉裡的阿薰回家了,現實裡的莊景燊也真的回家了。

 

〈神之鄉〉劇集開播前,他和妻子王莉雯決定搬回新竹。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夏日早晨,小夫妻駕著車回到熟悉也嶄新的生活裡,兩人就住在與父母同一個社區裡,他開始知道爸媽的生活步調與樣態,經常擔任司機角色接送媽媽買菜。還在媽媽整理菜的時候聊天嗎?眼前的男人笑得靦腆,「沒有啦,現在比較忙啦……但如果真的要聊天,應該聊的還是神之鄉吧。」終究是「回家」了,他又做回那個自在的自己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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