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金色草原漫出的圖像世界── 插畫家林廉恩與繪本創作

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
從金色草原漫出的圖像世界── 插畫家林廉恩與繪本創作

2021-11-25

文字/陳亭聿

攝影/陳佩芸

 

 

「欸,等等進來後別嚇到,很亂。」訪問一行五人卡在三四樓梯間轉角,如一條被拗折成問號形狀的鐵絲線,領頭女子的說明加深神秘氛圍,「我們家做生意⋯⋯,總之直走進去到我房間就對了。」聽她的語氣,好像中途左右顧盼,輕舉妄動,就會發生都市怪奇。

 

開門後,謎底揭曉,隔著鋁框紗門看進去,只見穿著一席黑色吊帶裙,內襯棕色棉T的她,與周遭臺灣傳統住工混合,這裡一落紙箱,那牆前一疊工材的客廳,兩相拼構成有些違和,或因敷上一層不透明紗網,又居然離奇地達成協調的畫面。

 

她是林廉恩,插畫家,在她老家有間小小的工作室。今年她剛以繪本《HOME》得了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故事類首獎,也成為臺北國際書展兒少類首獎得主。她的公版簡歷上這麼寫著:擅長使用壓克力、水性蠟筆,近期也喜歡複合媒材拼貼。不同繪本附上的簡歷版本有時候也會微調,有的寫她喜歡追劇,有的則改稱愛看驚悚小說。

 

 

 

 

金色草原上長出的光之蟲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穿越客廳直走到底,林廉恩的工作間卻是另一番光景:刷成天藍色的牆面和留言板上,磁貼有插繪精緻的明信片、海報與月曆,木格筆筒裡竄長出各色鉛筆、各種形制的水彩筆,一盆白金葛,紅色面皮時鐘。這景象讓人想起林廉恩在2021新出版的圖文創作《母親記事》扉頁寫的,

 

「只有在夜晚的房間,檯燈會灑出一片金色的草原,我在金色的草原提筆前行,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小世界。」

 

在這原生家庭裡框劃出約莫三坪大,會被貼上清新夢幻標籤的小小天地裡,出身設計、曾從事動畫繪製,其後才決心轉作插畫的林廉恩,慢慢找到自己的創作語彙。「其實我色鉛筆、水性蠟筆、油畫、壓克力都嘗試過,是到後來才慢慢精簡自己的選擇。」

 

溫和的光線與藝術拼貼的環景,共同潤飾著臉龐如最高級的香粉,對坐者眼裡閃有金光,攝影畫面甜美可期。可當細聽下去,也能聽見與這夢幻光霧裡透出略有反差的直言率性,比方媒材的選擇倒非僅「擅長」二字可以道盡,而是有部分務實的層理,林廉恩說,「為了接案,速度要加快,要選比較好上手,可以塗大面積的。」

 

含油料的媒材因涉及慢乾厚塗,成本也高,只能被也有生計考量的繪者擱置不取。其後她說到自己的人物造型和色彩使用開始跳出來,引起更多注意,大概是從2015年首度入圍波隆那的作品《光之蟲開始,「紅色天空搭配一些怪獸,大家比較想不到,」她頓了一下,「(別人)想不到,硬要說這大概就是我的作品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吧。」

 

 

「光之蟲」系列之一(林廉恩提供)

 

 

 

 

林廉恩把「比較不一樣」講得淡定,稱關於形式而已,可這飛跳性思維背後還有更幽微的成因。

 

她在這批紅色天空前有蟲獸的作品裡,用細筆勾繪出電路與電塔,在壁面四處有著回收與核能警示。她在網誌作品集裡寫下:這是核爆後變卦的世界,人們在白色房裡足不出戶。林廉恩當年得獎後,在許多受訪時常說,自己沒事就會看新聞,新聞讓她產生超量感受性的觸發。

 

這一次觸發成一片壓克力鮮紅血染的天空,以及盛放其中不再自然,卻會發光吃電的藍綠色草獸。

 

 

 

 

瓦楞紙、網購包材、衛生紙的拼貼

 

目前市面上看到的林廉恩作品,和當年筆下的大蟲長得不太一樣。

 

《光之蟲》得獎兩年後,林廉恩跟巴巴文化出版以及作者王文華合作繪本《大嘴龍牽紅線》,繪本裡頭,蜷在廟柱上的龍不是咧嘴笑得討喜,就是酸痛到瞇起眼睛。林廉恩説,若是遇上活潑的文字,角色表情包要做得誇張一點。她還邀請大家找碴:第一次做書,材料不夠,找找大嘴龍的鱗紋哪裡不連戲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書末的繪者介紹,寫著她首次以拼貼技法完成一整本書,不過此前她早已開始關於拼貼的單張實驗,除了慣見的創作材料外,在工作間一個轉身,便得見她的小天地裡七、八年來收藏與積累成的一整面素材庫。

 

五層黑色角鋼架裡嵌入白塑膠收納盒與抽屜櫃,分門別類各種平凡或出乎意料的紙材,「每一次找到新材料,都來自一個意外。」林廉恩邊說邊打開其中一箱,只見裡頭綻開雪梨肉色系的大量襯紙,「很多都是網購,幫女兒買衣服的包裝紙,這個襯紙很好用,貼在其他東西上,馬上產生灰階效果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我也迷過滾輪印章、買過印刷油墨來做效果,但有時候手邊物就很好了,像這個有顆粒的,知道是什麼嗎?」林廉恩用一張自製的網眼貼紙,測試我們對身邊事物紋路的敏感度,眾人搖頭,「平版衛生紙。」除了在日常物中發掘拼貼素材,當然,也少不了讓人羨慕的大量紙膠帶系列。

 

材質的囤積與編整,以及不定期開啟的紙上實驗,讓林廉恩的金色草原上長出的世界愈來愈豐富綺麗。包衣服的襯紙點撒或輕刷上紋路,可迤邐出霧夜的冷川、貨卡頭燈的光束;瓦楞紙經鉛筆加強紋理,變身有樹林的山體或建物;裁剪或手撕過、文字不全整的傳單與發票,搭建出有人造招牌與廣告的城市意象。

 


 

 

 

 

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

 

林廉恩對周遭事物處處留心,藉著猶如隨筆日記的單幅插繪實驗,她時而凌空拉遠,把握住環境整體色調,時而就近體察材質理路。她與文字作者合作的拼貼作品,也從有些生澀,可是質樸可愛的《大嘴龍》,到四年後在《流浪的島》中能回應詩意文風的〈一顆種子〉。幾年下來,她的素材運用更靈活,色調或內斂,或跨頁打開反差驚喜云云,皆收放自如。

 

以各種媒材回應文字作者們的不同內容質感之外,她也持續五感全開地關注議題,更將關於家園與生活的印象,以及自己成長過程中諸多的記憶進行圖像轉譯,蓄積著接案之外的個人創作能量。繼2015年「光之蟲」系列之後,2018年她的「台灣印象」系列作品又再次得到波隆那插畫獎,而那批插畫便是2021年讓她獲得拉加茲故事類首獎《HOME》的前身。

 

「小時候蘆洲這附近都是沒有電梯的公寓,(我們會在)大樓和大樓間的巷子裡穿來穿去,玩躲貓貓。」林廉恩指著《HOME》裡俯瞰視角下的街巷畫面,那裡頭背著紅包、揣著菜籃的火柴人,隨著記憶的暗流在小攤販旁湧現與流竄,「菜市場,也是小時候的樣子,一定是一條路,路的中間又擺了一條什麼,路就被硬擠成兩條。」

 

 

《HOME》描繪臺灣生活場景(林廉恩提供)
 

 

 

 

「沒有,沒有哪裡,很多人問我這座山、那條河是哪裡。」從街巷翻至故事中貨卡移動的中途風景,「沒有哪裡。這就是我隨便搭車經過臺灣任一座山的感覺。臺灣的任何一座山,你從橋下,或從山路上看過去,都有這樣的樹冠層,有背後的大山,前景的電線桿。」

 

夜裡挑燈,林廉恩換上鳥的視角,在金色草原上滑行,熟悉的風景如夢歷歷,《HOME》裡她書寫的文字亦有晨起出門、輕微的半睡半醒:

 

「我一路跟著藍色小車,哐啷哐啷。看見一朵朵樹叢隨風搖擺。聽見陣陣的波浪從身後滾過。看見呼嘯的風帶來了豐收的秋。」她說,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。」

 

 

 

 

那些獨立走出的恐怖路線

 

房間暫時得清場拍作品照,除了攝影師,其餘幾人擠在門廊前僅一米寬的通道上,此處離草原上的光源遠了,離廁所、客廳都近一些,林廉恩立身在昏暗的陰影處,臉上像敷了一層黑色網眼貼紙。

 

我們帶著斑點隨意地閒聊起來,「欸,廉恩,你會怎麼定義自己的作品風格啊?」同行編輯問,「怎麼定義啊?我不太有辦法定義。不過,一起辦繪本市集的朋友是這麼說過,說我走恐怖路線的。」呆萌的大嘴龍、眼神明澈的紅羽鳥、花草貓狗系居家飾品,哪裡恐怖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林廉恩一一打開裁摺過的方形繪本,在我們眼前展開與變幻,那是分別名為《愛人紀念物》與《盛開的花》的獨立出版品。這兩件皆以紅黑雙色為主的作品,融合她曾做過動畫的多格概念,成為開本奇特的非線性連環漫畫,有蜂螫、閒語,更有眼神充血的恐怖情人,及其泡在福馬林裡的肝膽或眼球等藏品。有閱讀趣味,有惡趣味,也有恐怖到。

 

「業主多半會要求要光明,要色彩,要朝氣。」林廉恩説她向來懶得管商業性,或是家長買不買單這些事情,正能量與否自不在她考慮之列,若出版社或編輯要跟她硬碰硬,她槓上擺個一年不動也可挺過去,但仍嘆市場有其難以撼動的潛規則。「朝氣嘛,就是他們會希望給人看一些比較正面的東西。童書尤其,可是不只是童書,就算沒有要非常活潑,他們也不希望是黑暗的。」

 

可生命畢竟不是只有亮面而已。除了繪製核爆後假光明的世界,在《盛開的花》裡,她則以乍看裹著甜美糖衣,貌似她擅長的花草昆蟲繪本,來回應當時爆發的性侵害新聞事件,以及往日個人的創傷記憶。「類似的事情自己也碰過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們止住沒往下深問,但在網路文字中,林廉恩曾憤慨寫下:受害者常被說穿得太裸露、一定是做了招搖的事才被霸凌。她將紙片翻來翻去,可見花因蜂螫而凋萎,好不容易欲挺身再起,但始終沒有退場的卻是一旁耳語,「最傷的可能不是事件本身,是旁觀者的話語。」她說。

 

 

 

 

身為母親,身為創作者

 

被言語刺傷不僅在她的少女時代,更在她身為人妻與人母的如今。2015年,林廉恩產下一女嬰,2021年,她延續獨立作品中帶著驚悚氣息的黑紅色系,完成繪本新作《母親記事》。書裡,她仍為鄰居嫌棄孩子滿周歲不會走路而情緒沸騰,再次以堅定的語氣,透過繪本,為每個孩子有自己的時間表仗義執言。

 

     

 

 

 

 

不獨如此,林廉恩當年懷著孩子住進婆家,懷胎十月,同時又需要和另一個家庭觀念磨合,雙重壓力齊來,無有緩衝,常弄得她喘不過氣。「有時候很想逃離開來,不是出去晃一兩個小時,就是找藉口工作。」待女兒稍大一些,她遂將工作室移回到原生家庭,點開檯燈,投身金色草原裡。林廉恩說,關於創作,她從沒離開過,只是漸漸要練就在時間夾縫裡生存,偷這裡一隅,挪那裡一塊地,讓孩子一寸一寸長大的同時,還能一寸一寸地捍衛自己的主體性。

 

又或許,不見得是這麼個別的事情,身為創作者的可能不只是母親。「三四歲的時候她跟我講故事,一隻身上很多紅點點的貓的故事。」林廉恩跟我們說起孩子最近的創作,「她說這個貓咪在學騎腳踏車的時候跌倒了,身上的紅點點就掉了一個,然後牠可能剪紙的時候剪壞了,身上點點又掉一個。反正就是遇到挫折,貓的點點就會掉,直到有一天掉光了,牠就跑去睡了一覺,睡了一覺起來,身上就充滿著藍點點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母親擅長複合媒材拼貼,女兒的故事裡也長出了剪紙與斑點,林廉恩也學著怎麼用孩子的視角看事情,對童書故事孰好孰壞,彷若有了雙更明徹的眼睛。她驚奇女兒的故事和繪圖或可稱得上有天份,書櫃上也放著孩子的立體剪貼作品。

 

「大概是看我在畫,想學我吧。」貓的紅藍色點點尚在金色草原上與母親的眼裡雀躍,可人生向來沒有必須與非得,在林廉恩的世界裡,尤其不該有家長期許、應觀眾要求這些事情。準備去接小孩的她臨別前撒下這句,「她長大想怎麼樣都可以,想畫就畫,不畫就不畫,我沒差。」

 

她的話若於金色草原裡一道車轍滾過,夢幻場景接通地氣,有了身為創作者,身為人母的溫柔與強悍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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