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疫時代的絕地反思——編舞家黃翊

故事現場:聽他們說創作

大疫時代的絕地反思——編舞家黃翊

2022-06-23

江子逸/採訪撰文
Jimmy Yang/攝影


二○一二年,因《黃翊與庫卡》這齣人類與庫卡機器人詩意共舞的經典舞作而聞名於世的黃翊,不僅是靈活結合藝術與科技的編舞家、程式設計師,同時也是「黃翊工作室+」的營運者,擁有多重身分的他,對待每一件事情都極為認真,即使因疫情只能透過視訊訪談,螢幕裡的他仍然端坐著,並謹慎地收接每一道問題。

 

進駐松菸的定目劇計畫

 

編舞家黃翊在《黃翊與庫卡》中,為工業機器人「庫卡」編寫程式。被賦予靈魂的庫卡,配合動作編排,與舞者在舞台上展現默契絕佳,刻劃出細膩且具有豐富情感的對話。這是屬於臺灣的科技藝術代表作;黃翊總在挑戰自己,除了讓作品的意念持續進化,接連創作出《長路》(2019)、《地平面以下》(2018)等代表作,他也在思考能不能讓作品與觀眾開啟更多對話的可能性。


 
二○一九年,「黃翊工作室+」自八里排練場進駐松菸,同時啟動《小螞蟻與機器人:咖啡小酒館》的定目劇計畫,製作這齣定目劇的想法,源自國外策展人和許多觀眾在看完《黃翊與庫卡》後,建議把這齣舞碼製作成固定表演的形式。而後黃翊把碧娜鮑許的作品《穆勒咖啡館》視為靈感起點,用自己的風格來重新詮釋生活化的演出。預計透過每週固定演出,維持團隊基礎營運,也試著將松菸空間的利用最大化,更歡迎民眾以輕鬆的心情走進劇場。

 

有別於《黃翊與庫卡》等作品的高冷調性,《小螞蟻與機器人:咖啡小酒館》所配合的機器人夥伴是小庫卡KR3。演出以暖光營造氛圍,並強調沉浸式互動,觀眾時而欣賞表演,時而動手作。

 

黃翊在作品中投射了自己小時喜歡拆解3C產品行為的好奇個性,表演過程穿插讓觀眾拆解、組合物件的橋段;另一方面,他回想自己在幼稚園,老師帶著同學們一起手作烤餅乾,麵團在小朋友手裡捏出各種奇異造型,黃翊看著放進烤箱的半成品,隨著加溫慢慢上色,香甜味溢出。大家分食餅乾的滿足感,黃翊現在仍念念不忘,他希望能透過作品傳遞這種溫暖和樂趣。

 

「一齣理想的定目劇,需能雅俗共賞,還要能夠輕易被理解。」黃翊謙虛地說自己仍在努力嘗試。帶著小朋友來看《小螞蟻與機器人:咖啡小酒館》試演場的家長們不吝回饋,陪伴之餘不必分心維持小朋友的注意力,也能享受短暫的休息片刻,這是黃翊其他作品裡未曾有過的體驗。

 

《小螞蟻與機器人》正式在松菸啟動前,二○二一年曾以劇場版「遊牧咖啡館」面世。談及這次跨界合作,黃翊特別邀請MUME林泉主廚和蜷尾家創辦人李豫合作。黃翊曾跟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合作過,卻從來沒有像「餐飲」這樣特殊的經驗;食材在表演時是很困難的元素,變質速度非常快。不像寫程式,有時寫了很久才僅有一點進度,食材卻很快烙上時間的痕跡:冰淇淋會融化,蔬果漸漸失去水分,花會凋零⋯⋯黃翊說有一次寫程式寫到天亮,隨著太陽升起,周遭的食材愈來愈亮,顏色越來越鮮明清楚,在充滿自然的環境中寫程式是一場幸福的體驗。這樣的經驗連結到他在金門當兵站哨的一場午後,一切的一切只有風吹過的聲音,有時還會被樹上掉下來的種子砸到,種子隨著風吹滾動,眼前僅有純粹的自然,他很享受這樣安靜的片刻。

 

看不到盡頭時,不適合冒險

 

自疫情發生後,時隔兩年,《黃翊與庫卡》終於又能在國外疫情趨緩之際,於今年(2022)三月二十四日重新站上國際舞台,接連在法國和西班牙登場。對於能夠再到國外演出,黃翊珍惜地感謝所發生的一切。

 

「這其實是一個很奇怪的經驗。」自《黃翊與庫卡》巡演以來,過去每年有數個月的時間都在國外,這次受到疫情劇烈影響,團隊不僅限縮在台灣超過兩年,更讓身為決策者的黃翊對於藝術創作、營運策略都產生不同以往的深刻體悟,彷彿這是大疫時代下的絕地反思。

 

從國外巡演回來後,黃翊向團隊指示了一項重大決策,便是暫停二〇二二年接下來在松菸搬演的定目劇《小螞蟻與機器人:咖啡小酒館》的所有演出。

 

計畫暫停了,什麼時候會再重新上演?「不知道,一切順其自然吧,就算之後要重啟計畫,也只會保留部分元素,到時勢必會是新的樣貌。」此刻黃翊與團隊決定要專心發展年度新作,同時預計撤出松菸,積極尋找新的排練場地。

 

松菸空間自二○一九年起簽約就是三年,前兩年的行程受到疫情攪亂,幾乎所有演出都反覆困在排練、宣傳、公告取消的折磨裡,黃翊坦承:「我們必須要考慮到營收確實受到影響。付出了高額租金維護場地,卻難以產生應有的效益,就是在浪費資源。」黃翊把資源挹注在未來的新作上,認為這才是疫情結束後,回到市場跟觀眾見面最好的方式。

 

即使松菸場地的租約仍有一年時間,黃翊並不樂觀地看待疫情下的藝文表演現況,他觀察和台灣疫情曲線相近的紐西蘭數據,粗略評估疫情仍然會持續影響生活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。而這趟法國、西班牙的實地考察,讓他判斷台灣藝文產業的復興,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。

 

黃翊曾在企管資料讀到:「看不到盡頭的時候,並不適合冒險。」在不保證台灣疫情近期能完全改善,黃翊當機立斷把營運的重點聚焦在全新創作上,讓定目劇計畫及時停損,這是身為創作者和營運者必須做出的抉擇。當然從松菸撤出,勢必會遭受諸多輿論的壓力,「我並不認為這是失敗,而是就所有條件評估下做出正確的判斷。」黃翊很堅定地說,這是一個負責任的決定。

 

 

疫情中斷演出,但學習與成長不間斷

 

要說疫情為這個世界帶來重創,不如說這是一場難得的學習時機。黃翊十分慶幸是此刻遭逢疫情;在跌倒後仍有力量重新站起來。多虧過去自學企業管理的經驗,「這些我以為過去所學的,對我的人生影響沒有這麼深,到現在特別感謝自己擁有這些能力。」

 

一直以來,黃翊擁有多重身分,不僅專攻表演、創作,十三歲起學寫程式設計,高中開始汲取企業管理相關的知識,成立工作室後又幸運遇到專業的會計師可供諮詢,「目前自學累積的程度,足以讓我在面對疫情,能夠從數據裡找到平靜,並做出適當的判斷。」黃翊從來沒有想過,這些能力對此刻的幫助如此深遠,他甚至因此報名也錄取了台大創業創新管理碩士在職專班(EiMBA),期待有系統地精進專業。

 

樂於接受挑戰是黃翊的天性,從他自學程式設計開始,就揭開了一條不輕鬆的人生路徑。早熟的性格讓黃翊不習慣過分的仰賴他人,在工作室的營運,或是與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合作,黃翊認為自己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相關專業知識,才能在溝通上建立對等關係,這是他工作非常注重的環節。

 

黃翊帶領團員,自己必定要先熟悉所有事務,他和團員們一同學習各式課程,鼓勵大家在表演以外適性發展。黃翊笑說這就像在抓周,沒有特別指派任務給哪位團員,「通常課上到一個程度,我會觀察誰還在『玩』,從過程中得到樂趣非常重要,才能與這項能力長久相處;不喜歡畫畫的人拿著筆就顯露著痛苦,我們還能期待對方成為一位畫家嗎?」

 

如果有團員還在「玩」,那麼黃翊就會依照個性來與對方討論,比如詢問對方要不要試著學寫程式,讓對方試做一個簡單程式開始,接著提高難度,到達某程度就直接讓他們獨立執行一項專案。黃翊提供目標,團員自己釐清如何完成這項目標的邏輯。漸漸的,現在團隊裡已有人開始編舞,有人寫程式,也有人學習工業設計。黃翊把責任分擔出去,整個團隊的編制逐漸完整。

 

身為藝文工作者,對人生無以名狀的期待

 

「現在也到了一個時間點了。」從國外巡演回來後,黃翊也再次陷入人為何想要從事藝文工作的思索中。「藝文工作的辛苦之處,並不在於難以獲取利益,而是身為藝文工作者,對於人生總有一些無以名狀的期待,尤其是對藝術上的追求。」黃翊曾受到嚮往藝術家的感召,期許自己同樣能創作出那樣憾動人心的作品,於是他用盡全力朝目標奔去,能力不足的部分就努力更新。

 

但具備嚴厲自我要求特質的人,仍是少數,隨著工作室的編制擴大,許多團員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年輕舞者,正處於人生摸索階段,和其他過去合作較久的團員不同,黃翊尚在與他們建立默契的過程。經過這次巡演,黃翊深刻認知到,對自身藝術發展有所期許,並且自律、不需要他人鞭策的人,會因為自我要求高,自然成為表演藝術領域有所貢獻的夥伴。

 

為了珍惜擁有這份執著態度的夥伴們,讓身為團隊決策者的黃翊,必須學習不能只說嗨,而是要能說再見。現實如此,有時努力都很難達到目標,更何況仍在徘徊的人。對於團隊未來的可能性,也是目前黃翊在營運上的重點。

 

每次的選擇,都朝向有挑戰性的選項

 

自疫情發生以來侷困在台灣兩年多,黃翊驚覺自己的國際競爭意識變得稍微鈍化,「我們作品演出,較大的比例其實在國外,台灣演出場次其實是少的。外國觀眾一開始並不曉得我們是誰,只能透過創作來認識我們。」在這之前,必須先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源來創作出好作品,才能展示在世人面前。

 

過去為了籌措資源,許多補助案的機制期程太短,一年內要寫計畫案、市場調查、創作、宣傳、核銷等⋯⋯實際能投入創作的時間被壓縮,導致惡性循環。黃翊看過許多創作者每年推出類似作品,都是因為短期補助的形式難以支持創作者開發出新的表現形式。

 

後來,黃翊想到將作品所需資源,分成階段性申請和呈現,一年完成一定比例的段落,兩年、三年便能累積出一部具備新突破且完整精緻的作品,事實證明這樣的方式使作品更具競爭力。這也是目前文化內容策進院(文策院)在資源上能提供較為友善的協助。讓創作者第一年製作原型開發,第二年驗證,再來進入市場,期程較長的補助給予創作者足夠時間來完善作品結構等各個面向。

 

至今,《黃翊與庫卡》(2012)仍在巡演;《地平面以下》(2018)是少數有辦法在荷蘭首演然後巡演的作品;而《長路》(2019)目前正有國外策展人在洽談。《小螞蟻與機器人:咖啡小酒館》,則讓黃翊與台灣觀眾的關係更加緊密,甚至連結了許多過去未曾接觸的可能性。「疫情雖然打亂了表演藝術市場,演出時間受到壓縮,策展單位選作條件反而會更嚴格。」黃翊堅信自己的作品都具有一定的精緻度和競爭力。

 

這就是黃翊為什麼毅然停止松菸的定目劇,想趕快沉澱下來專注創作,為疫情後做準備。

 

黃翊把很多事情都看得極為認真,「不管好壞我都嚴肅看待,並思考從中可以學到什麼,好的留下來,不好的記得以後不要再發生類似狀況。」黃翊從來都喜歡挑戰自己,無論是進修或創作極限,他對自己有相當大的期許,尤其在每一次可以做選擇的時刻,他寧願選擇更有挑戰性的選項,「選一個具有一定挑戰性的選項,這樣比較有趣,可以體會到的東西很不同,且會豐富我的人生。」黃翊說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的個性,這一生做過很多決定,現在回頭看,都是很正確的決擇。

 

最後還是好奇問了黃翊,因為喜歡小叮噹而創作出了《黃翊與庫卡》,那現在還喜歡小叮噹嗎?「還是很喜歡啊」,他毫不遲疑地回答。他把鏡頭轉向衣櫃上方,那裡收納著他的童年記憶,像是在提醒著自己的初心。問及對於人與機器人共存世界的想像,黃翊說每次都有新的想法,而這一次,他希望AI有一天能夠代替消失的自己,照顧周遭值得珍惜的人,這樣就夠了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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